孔子說詩的觀念要求與價值取向探析
論文摘要：生活在用詩的時代，他的“思無邪”是從春秋實用角度對《詩三百》教化價值所作出的評價，是對詩的價值判斷。其“詩言志”之“志”是指用詩人著志，是理性的、功利的，但以恢復(fù)周禮為己任的孔子來說，這個“志”又是限定雜“思無邪”觀念之下的。
論文關(guān)鍵詞：“思無邪”；“詩言志”；周禮；孔子；價值取向
多次表述過與《詩》相關(guān)的言論，如管子“《詩》者，所以記物也”說，趙孟“《詩》以言志”說，盧蒲癸“賦詩斷章”說，的“詩以道志”說等，但大多數(shù)并非有意識的專門論述。孔子是對《詩》進行有意識批評的第一人。明人趙士哲謂：“詩莫盛于《三百篇》，談《詩》者莫精于孔孟。”[1]
由于“疑古思潮”的影響，人們過去對孔子詩說的研究主要局限于《論語》一書。但隨著近些年來考古發(fā)掘中大量文獻的陸續(xù)面世，證明了一些傳世文獻的真實可靠并豐富了傳世文獻。“古來新學(xué)問起，大都由于新發(fā)見”，戰(zhàn)國楚竹書《孔子詩論》的面世，為我們重新認識孔子詩學(xué)提供了契機。
一、“思無邪”——孔子說詩的觀念要求
孔子“思無邪”一語是對《詩》的總評論，出自《論語·為政》：子曰：“詩三百，一言以蔽之，曰：‘思無邪’。”
自孔子提出“思無邪”這一詩學(xué)命題后，前人對其本旨作了多方探討，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認為“思無邪”就是《詩》三百的內(nèi)容都是“思想純正”的。以東漢包咸“無邪，歸于正”說為代表，形成了頗有影響力的“思想純正”說。但考之以《詩》三百的具體詩篇，這一觀點是不符合孔子本意的。
《詩經(jīng)》作為一部反映周代五百多年生活的作品，其表現(xiàn)的思想感情是十分豐富駁雜的。正如袁枚先生所說，“三百篇中，貞淫正變，無所不包”（《隨園詩話》卷十四）。其中有《十月之交》、《巷伯》、《節(jié)南山》一類言辭激烈、疾惡如仇的篇什，也有《新臺》、《墻有茨》、《相鼠》、《株林》之類的怒罵嘲諷之作，更有大量的發(fā)乎情，不止乎禮義的男歡女愛、幽會私奔的愛情吟唱。這些“激楚之言，奔放之詞”（魯迅《漢史綱要》）與禮義教化是相悖的。在“非禮勿視，非禮勿聽，非禮勿言，非禮勿動”（《顏淵》）的孔子眼里應(yīng)當是“有邪”的。同時，孔子本人也曾明確地提出“鄭聲淫”、“放鄭聲”（《衛(wèi)靈公》）的口號，怎么會稱贊《詩》三百“思想純正”呢？
前面說過，孔子生活在用詩的時代，他完全接受了當時流行的功利主義的詩學(xué)觀念和斷章取義的用詩方法。他的“思無邪”也必然是從春秋實用角度對《詩》三百道德教化價值所作出的總評價，是對詩的價值判斷而非特征判斷。“思無邪”的總評價，是孔子對春秋特殊用詩實踐的理論升華。
孔子認為，《詩》三百中，盡管有的詩內(nèi)容是“有邪”的，但“彼雖以有邪之思作之，而我以無邪之思讀之”（朱熹《讀呂氏詩記桑中篇》），在經(jīng)過斷章取義的“興”發(fā)處理之后都能在實踐中發(fā)揮出純正無邪的實際功效。那么，“有邪”與“無邪”是以什么為標準呢？馮友蘭先生指出：孔丘還說：“詩三百，一言以蔽之曰：‘思無邪’。”（《論語·為政》）
《詩經(jīng)》包括三百多篇詩。“思無邪”是《詩經(jīng)·魯頌·駉》篇中一句詩。
孔丘認為這句話可以包括全部《詩經(jīng)》的意義。邪和正必定有個標準，這個標準，照孔丘看來，當然就是周禮[2]。
孔子生活在“禮壞樂崩”的時代。孔子針對其身處時代社會秩序面臨崩潰的危機，提倡恢復(fù)周禮。“周監(jiān)于二代，郁郁乎文哉！吾從周。”（《八佾》）為了恢復(fù)西周的禮樂制度，孔子首先選擇《詩》為恢復(fù)西周禮樂制度的載體，通過對《詩》的詮釋來引導(dǎo)人們的行為及情感，使之符合周禮的規(guī)定。對于那些不符合周禮的“有邪”之詩，孔子通過斷章取義的方法而使其升華到禮義的高度，從而使整個《詩》三百都歸于“無邪”，即都有利于對禮義的建構(gòu)，這就是“思無邪”的本旨。
“思無邪”說體現(xiàn)了孔子本人的學(xué)《詩》方法。即以“思無邪”為一觀念要求，學(xué)《詩》中，對具體內(nèi)容的理解主觀上都迎合這一觀念要求。正如海德格爾所說：“解釋向來奠基在先行見到之中，它瞄著某種可解釋狀態(tài)，拿在先有中攝取到的東西‘開刀’，被領(lǐng)會的東西保持在先有中，并且‘先見地’被瞄準了，它通過解釋上升為概念。”“思無邪”是孔子詩學(xué)批評無可回避的“前理解”。對此，馮友蘭先生說：“照孔子的全部思想體系看，‘非禮勿視，非禮勿聽，非禮勿言，非禮勿動’，這四目之外，還要加上第五目，那就是非禮勿思。”
二、“詩言志”——說詩的基本價值取向
“詩言志”被朱自清先生稱為“中國詩論開山的綱領(lǐng)”（《詩言志辯》）。關(guān)于“詩言志”的命題，認為最早出自《尚書·堯典》：“詩言志，歌永言，聲依永，律和聲，八音克諧，無相奪倫，神人以和。”對于“詩言志”，鄭玄注《尚書》解釋為“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”。這即是說出自舜口的“詩言志”說是一個有關(guān)創(chuàng)作的命題。但據(jù)顧頡剛、陳良運等先生從文字學(xué)、文獻學(xué)等方面考證，認為“詩言志”之說大約產(chǎn)生于戰(zhàn)國時代，而不可能產(chǎn)生于堯舜時代，這已被學(xué)界公認。但隨著春秋中葉《詩經(jīng)》的結(jié)集，“詩言志”的觀念也必然逐步確立起來了。現(xiàn)存典籍中，最早把言與志與文的相互關(guān)系放在一起來說的，是《左傳·襄公二十五年》的記載：孔子稱贊子產(chǎn)，“《志》有之，‘言以足志，文以足言。’不言，誰知其志？言之無文，行而不遠。”而第一次明確提出了“詩”與“言志”的關(guān)系的是《左傳·襄公二十七年》：鄭國君臣在垂隴設(shè)宴招待晉國大臣趙孟，趙孟讓鄭國的七位大夫賦詩“以觀七子之志”。其他賦詩人皆借賦詩表示對趙孟及晉國的恩好之意，唯獨伯有賦了《鄘風(fēng)·鶉之賁賁》，取“人之無良，我以為君”句，影射攻擊鄭伯。趙文子故對叔向曰：“伯有將為戮矣！詩以言志，志誣其上，而公怒之，以為賓榮，其能久乎？幸而后亡。”
“賦詩言志”如前所述，是春秋時期一種流行的用詩方式。這里出現(xiàn)的“詩以言志”是站在接受角度，言賦詩人之志，而《堯典》中出現(xiàn)的“詩言志”則是言作詩人之志。可見，作為中國詩論“開山綱領(lǐng)”的“詩言志”，最早并不是從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實際活動中產(chǎn)生出來的，而是對春秋時期“賦詩言志”這種實際的用詩活動即文學(xué)接受活動的概括和。因此，“詩言志”最早不是一個有關(guān)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理論命題，而是一個有關(guān)文學(xué)接受的理論命題。
“詩以言志”，是借賦詩言賦詩人之志。從春秋大夫賦詩以及相互間的對答來看，大夫們的賦詩并非完全表現(xiàn)個人的娛樂情志。趙孟認為“《詩》以言志”，但這種“志”卻有一定的限制，即關(guān)乎國家意志和個人修身的。對于伯有的賦詩，趙孟就提出間接的批評，正反映了對“賦詩言志”中“志”的規(guī)定性。對此，蕭華榮先生指出：“趙文子事后的評論，他明確提出‘詩以言志’之說。此處之所謂‘詩’，顯指《詩三百》；‘詩以言志’也顯為以《詩》言志，借《詩三百》的篇章字句言自家之‘志’。這個‘志’也顯然不是詩人觸物所興、披心瀝誠的感情抒發(fā)，而是外交上的意向、愿望和虛與委蛇的酬酢周旋。”
在周代，因為賦詩不當而引起國家間紛爭的事時有發(fā)生。《左傳·昭公十二年》記載昭子對于宋華定不知賦《詩》言志的評價：“宴語之不懷，寵光之不宣，令德之不知，同福之不受。”其中“宴語、寵光、令德、同福”都是昭子借詩所言之“志”。可見，他對于“志”的理解是有所限定的，并非指個人的主觀情志。清人勞孝輿認為，春秋大夫賦《詩》的特點是“古人所作，今人可援為己作；彼人之詩，此人可賡為自作，期于‘言志’而止。人無定詩，詩無定指，故可名不名，不作而作也。”[5]今人顧頡剛先生則認為，“自己要對人說的話，借了賦詩說出來，所賦的詩，只要達出賦詩的人的志，不希望合于作詩的人的志，所以說‘賦詩言志’。”[6]二人對春秋大夫賦《詩》言志的特點作了說明，都是中的之論。但都沒有對“志”的內(nèi)涵作出界定，而這對于深入認識孔子及春秋詩學(xué)至關(guān)重要。
孔子說：“詩無離志，樂無離情，文無離言。”[7] 孔子生活在用詩的時代，他所謂的“詩無離志”之“志”也必然指用詩人之志。這個“志”，與春秋士大夫們通過賦詩所言的“志”一樣，是理性的、功利的。但對以恢復(fù)周禮，拯救危亡為己任的孔子來說，這個“志”又是限定在“思無邪”觀念之下的。因此，在孔子那里，“詩言志”便成為“詩言禮”的、、教化命題。即通過對詩的詮釋來實現(xiàn)恢復(fù)周禮的政治理想。為了更好地復(fù)興周禮，孔子對傳統(tǒng)進行了反思，在“儀”、“禮”分離的思潮中[9]，①提出以“仁”作為“禮”的理論基礎(chǔ)。“人而不仁，如禮何？人而不仁，如樂何？”（《八佾》）“仁”是屬于人們的品質(zhì)和觀念，“禮”屬社會倫理和制度。就是說人沒有仁的道德品質(zhì)，是不能真正貫徹禮的。可見，孔子引“仁”入“禮”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恢復(fù)周禮，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言：“孔子講‘仁’是為了釋‘禮’，與維護‘禮’直接相關(guān)。‘禮’如前述，是以血緣為基礎(chǔ)，以等級為特征的氏族統(tǒng)治體系。要求維護或恢復(fù)這種體系是‘仁’的根本目標。”[8] 基于此可以得知，孔子在具體的對《詩》詮釋中，以“仁德”說詩的用意還是為了實現(xiàn)恢復(fù)周禮這一現(xiàn)實政治理想的。“詩無離志”說是“詩以言志”說的繼承和深化，是孔子說詩的基本價值取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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